這篇評論文章由人權觀察中國部副主任王松蓮和紐約大學麥克克拉肯研究員王樂知共同撰寫。
大約一年前,一名美國網紅受邀赴中國出席一場會議並擔任講者。旅途中,這位名叫傑克遜・欣克爾(Jackson Hinkle)的年輕網紅發出一張自己的照片,以讚賞眼神望向另一位講者——俄羅斯右派知識分子亞歷山大・杜金(Aleksandr Dugin)。
這場會議的主辦單位,中國知名民族主義媒體《觀察者網》,致力促進中國和其他地區政治評論者互相交流。和《觀察者網》主辦的其他活動一樣,這場會議網羅了各種奇談異論,包括自稱「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共產主義者」的美國人欣克爾,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關係密切的政治學者杜金,以及美國法學院學生兼在線陰謀論者葛瑞森・沃克(Grayson Walker)。
加在一起,這些人正在組成一個新興的全球聯盟,將美國、俄羅斯和中國的極右分子連成一氣。
《觀察者網》的創辦人是從矽谷致富的風險投資家李世默。2016年特朗普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前後,李世默在多家美國媒體投書盛讚特朗普,聲稱他得到「大多數中國民眾的支持」——當時很少人認為這是事實——並預言特朗普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未來終將在「實力凌駕道德」的基礎上求得共識,屆時「中美關係(將因此)趨於健康」。
李世默並不孤單,儘管長久以來對「美帝」同仇敵愾,許多社交媒體用戶仍漸漸愛上特朗普和他的運動,在2020年大選中為他加油打氣,因他2024年勝選而欣喜若狂(但最近見他對中國加徵關稅而熱情稍減)。
這種對特朗普和西方極右派的高度好感其來有自。近年來,中國的政治環境培養出一個不斷擴大的華人陣營,對西方極右派的文化與政治世界觀產生共鳴。
為追溯這些觀點的源頭,我們必須回望1995年,即中國政府初次走出六四屠殺陰影、主辦歷史性的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之時。會中,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留下「女權即是人權」的名言。其夫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後來幫助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聲稱經濟自由終將為中國帶來政治自由。有一段時間,他們的觀點看似正確無誤。
中國律師和維權人士利用這個新的開放趨勢,合力推展「維權運動」。但2008年北京奧運後,潮流突然逆轉,官方鎮壓如鋪天蓋地般蔓延。
隨著習近平於2013年上任,維權運動漸遭瓦解,中國的互聯網文化逐漸被替換成各式各樣的親政府思潮。社交媒體上的自由言論日益招致攻訐。整個2010年代中國社會的緊張對立不僅表現為狂暴的民族主義,也在各種非官方的邊緣意識形態——從新毛派到極右社會保守主義——之中尋求出路。
即便如此,2017年中國知名女性主義自媒體《女權之聲》遭到的網絡攻擊仍令人頗感怪異。網民們挑出一則捍衛女學生穿頭巾權利的舊帖文,指控《女權之聲》「跪舔綠教(指伊斯蘭)」。約莫同一時期,聯合國難民署的微博公眾號也遭到網民砲轟,一篇描寫流離失所苦難的尋常帖文竟收到至少2萬則負面評論。
由這些事件看來,一股針對伊斯蘭教、女權、黑人和LGBTQ社群的極右派社會情緒正在中國興起。這種情緒與中國民族主義有關。中國民族主義長久以來帶有種族主義和至上主義(supremacist)傾向,通常表現為現代中國人是由至高無上的「黃種人」所構成的觀點。與過去不同處在於,這種觀念直到最近才開始跟西方極右派論述產生趨同、融合與交流。
學者楊天、方可成對中國極右派論述的研究發現,正如西方極右派創造出「虛假的白人文化危機」,新生代中國保守主義者也有「中國⋯⋯主流文化⋯⋯因少數群體威脅而面臨危機」的類似主張,近期一些事件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映,例如送餐平台增加「清真食品」選項竟引發社交媒體怒火。
然而,如果想像中至高無上的白種人和黃種人都對有色人種和社會自由主義感到威脅,其實他們彼此也是競爭對手。正如政治學者張晨晨指出,中國網民普遍認為中國政治體制最為優越,中國政府「通過務實、理性和非道德途徑追求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是比西方自由主義更好的選擇。
在他們看來,西方民主國家已受到各種進步價值觀的腐化,這些觀念不僅不切實際,而且有害經濟繁榮與社會秩序。中國社交媒體用戶常以一個貶義詞——「白左」(白人左派)——形容進步價值觀的提倡者。
由於前述種種原因,當西方極右分子極力挑戰自己國家的「菁英」或 「建制」(包括圍繞著民主制度和普世價值的政治共識),中國極右分子卻力挺中國政府。陷於伊斯蘭恐懼症的中國極右派不但為當局鎮壓維吾爾穆斯林叫好,還進一步鼓吹政府對回族(另一個穆斯林少數民族)採取更強硬路線。
另一方面,反女權人士迎合中國政府對外部支持「顏色革命」的疑懼,將中國女權人士指為境外勢力,期望引導政府鐵拳揮向敵對陣營。近年來,中國反女權人士甚至從西方網絡厭女者組成的「男性圈(manosphere)」引進相關概念,借用諸如「紅色藥丸人」、「男人自行之路」和「搭訕藝術家」這類名詞。
雖然這類帳號有時會被中國政府審查員封鎖、刪帖,但許多帳號未受影響或獲准解封後繼續漲粉。其中一位以攻擊女權和LGBTQ維權人士出名的網紅「子午俠士」經常吹噓他如何跟微博審查員友好協商,根據對方建議刪改帖文。
子午俠士還可以現身出席當局主辦的「互聯網管理」宣導活動。這種官方待遇與許多線上女權人士有著天壤之別——例如《女權之聲》的社交媒體帳戶就被永久關閉,負責人也飽受政府騷擾。
中國共產黨也從這種線上社會保守主義品牌吸收成員。作為中共選拔優秀青年從政的主要管道,共產主義青年團(共青團)付出巨大努力招募了1,800萬「文明志願者」,其中就包括一些持有極右觀點的年輕人。
這些做法似乎正在背棄中共對性別平等所剩不多的承諾。2022年,在一場備受矚目的網絡論戰中,共青團官方帳號用「極端」和「網絡毒瘤」形容女權主義——與共青團向來崇揚「女人撐起半邊天」的革命傳統大相徑庭。此後,這種對女性主義的敵意進一步向官方話語蔓延。今年,中國黨國體制下的互聯網監管機構發起一場為期一個月的專項行動,其打擊目標包括「鼓吹不婚不育、反婚反育等話題,宣揚極端女權,挑動性别對立」的網上言論。近年來,中國政府也漸次取消對少數民族的優惠待遇,包括最重要的高考加分。
極右派觀念通過多種管道傳播。在中國,年輕男性經常造訪的熱門社交媒體平台,如體育論壇「虎撲」,已經成為男性圈觀念的溫床。由中國和美國華人微信用戶組成的激進群組熱衷傳播伊斯蘭恐懼症和陰謀論。儘管由於國家嚴密控制宗教,基督教右派——在美國、歐洲和俄羅斯等地宣揚社會保守主義的關鍵媒介——在中國幾乎毫無吸引力,但西方極右派知識分子仍積極在基督教和儒家的傳統主義之間尋求共通點。
有些觀念則源自中國。美國福克斯新聞台(Fox News)前主持人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和極右派博主羅德・德雷爾(Rod Dreher)積極引介來自中國的「白左」概念,藉以抨擊平權措施和「性別規範崩潰」現象。2024年,智庫學者張維為訪問欣克爾的影片發表在嗶哩嗶哩網站,這支影片得到五十萬次點閱,欣克爾在訪問中聲稱,中國在1950年代以暴力推行的列寧主義土地改革將是「對美國無住屋者問題的更明智解決方案」。
俄羅斯、中國和美國的反自由主義和極右勢力之間的同志情誼恐怕難以持久。在當前大國競爭加劇的時代,彼此衝突的宰制欲可能很快就會撕裂他們的脆弱聯盟,甚至來不及征服他們心目中的廣泛敵人——女權人士、伊斯蘭教、世界主義自由主義者和LGBTQ+維權人士等等,不及備載。
無論如何,這個新興的政治聯盟值得嚴肅看待,尤其是在背後支撐它們的民族主義和威權主義潮流未見任何緩和跡象的情況下。
王松蓮是人權觀察中國部副主任。
王樂知是紐約大學麥克克拉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