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接受一种观念,就是国家当局不容反对、质疑或审问。在权力面前,我永远不是对手,这我了解,但我天生反骨,除了采取一种反抗的姿态,活着没有别的方式,” 中国最出名的流亡艺术家兼行动者艾未未,在11月出版的自传《千年悲欢》(1000 Years of Joys and Sorrows)中写道。
正是这种对于人生的清明与决绝,让艾未未一方面走向苦难,一方面受到举世瞩目。读着这本书,让我回忆起不久以前中国人权抗争的美好时光。想来不无悲哀,在中国迅速恶化的资讯环境下,今天的年轻人多数对艾未未一无所知,尽管他在争取自由、公义的运动中扮演领军人物仅仅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事。艾未未还曾经协助设计2008年北京奥运会地标之一,俗称“鸟巢” 的国家体育场。
除了几次简短寒暄,我与艾未未素昧平生。从2000年代初期开始,我就加入许多中国网民一起追踪他的艺术、行动与意识流——艾未未持续不断发出的推特。但此刻展读其书,我竟在许多篇章中看见自己。
2009年夏天,艾未未为了质疑官方公布的2008年四川大地震因豆腐渣校舍而罹难的学童人数,号召一群志工协助他开展自主调查。 “将近一百人自愿报名参加,” 艾未未写道。当时21岁的我也是其中一员。但我的父母强烈反对我成行。于是我写信给艾未未说,“艾老师,非常抱歉,我的父母不允许我加入你们的行列。” 艾未未回信,“没事。听爸妈的话。他们是为了你好。”
我的父母很可能保护了我免遭警察恶意袭击。艾未未和同行的志愿者们拜访了数千户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人家,做成详细纪录。为此,他们经常遭受警察骚扰、拘留和殴打。艾未未的伤势严重到必须接受脑部手术治疗。
2010年底,上海当局通知艾未未,他刚盖好的工作室将被拆除。作为抗议,艾未未号召支持者举办一场“河蟹宴” ,纪念这座即将被强拆的建筑。“河蟹” 是中国言论审查的代名词,因为它的发音与“和谐” 相似,中国政府以此为名控制网路内容。“尽管我被囚禁在自己家里,还是有八百人设法出席了我的助手举办的这场河蟹宴,差不多吃掉了三千只螃蟹,一边弹吉他、唱歌、聊天——同时把他们的照片和视频上传网路,庆祝这一次小小的抵抗行动,” 艾未未写道。在这800人中包括一位我的好友,当警察因为他在网上发文表示即将赴宴而登门关切时,我就在他家里。我朋友还是去参加了。
2011年2月,一些匿名推特帐户呼吁民众以阿拉伯之春为榜样,在中国发动一场革命。虽然最后只有北京等几个城市出现少数人群聚集或好奇围观,当局却大张旗鼓逮捕全国各地知名异议人士,包括艾未未在内。在这本书中,艾未未也写到自己被秘密关押81天的经历。许多细节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在这次不存在的“革命” 中遭到中国黑洞般的司法系统吞噬,不过作为“无名小卒” 的我仅仅被关了三天。
然后是习近平在2012年底攫取大权。他的任期以急剧提高对社会的全面控制,以及严酷镇压人权抗争为特色。许多中国人担忧习近平的威权体制正在把中国推向更加思想封闭、残暴无情的未来,重现中共的毛主义基因。在自传中,艾未未纪录了毛时代在新疆劳改营与其父,著名诗人艾青,共度的悲苦童年;艾未未不幸成为这两个时代的代言人。
我本身是生于浙江的农民之女。若非2000年代相对自由的网际网路,以及许许多多渴望与年轻人交流、自由不羁的作家、记者、律师以及像艾未未这样的艺术家,我不可能成为今天的自己。我为今天的年轻人感到悲哀,他们大多不再能遇到有人叫他们去翻找闻所未闻的禁书,或是跟志同道合的人们一同在河蟹宴这样的活动中相知相聚。
艾未未终于离开了中国,我也是。有时当我舒适地坐在纽约办公室俯瞰东河,心中总是莫名不安。多么希望我现在身在中国——向路人散发反对家庭暴力的小册子,陪着农民工向老板索讨欠薪,或与维权人士高谈阔论未来愿景。但那样的中国已不复见。每当愁上心头,我会默默吟诵艾青最有名的诗句,中国每个孩子都在学校念过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未未2015年到德国定居不久,便开始有关全球难民危机的创作项目。“我想把中国忘掉,做些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在2015年受访时这么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被贴上某种标签?我又不是汽车推销员。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取代自由,这是一大挑战,我已准备好要去克服它。” 2020年,在一个我自己、艾未未和中国都已彻底不同的情况下,我们再次道途相逢,他以新冠病毒口罩计画与人权观察合作,为全球人道主义行动筹募资金。
综览全书,读者可以了解艾未未如何与时俱进,自我蜕变。或许我该向他看齐,正如我的许多同侪已经在做的:海外中国女权人士正在积极参与其收容国的女权运动,还有很多人投入世界各地的种族正义行动。
尽管不断蜕变,始终不渝的是艾未未坚定追寻自由,不惜任何代价。艾未未以此作为全书总结:“对我而言,最糟糕的是失去自由表达的能力,因为它无异于失去了认识生命价值并做出相应抉择的动力。对我而言,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愿艾老师知道,这条路上他并不孤单。